赤丝绒

人生导师:伊织斯塔德琳

仁慈

双梅+三句话太子二梅+一句话欧三,捏他蒲宁的《寒秋》,基本就是换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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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七月,图尔卡死了。葬礼过后的一个礼拜,我动身离开欧西瑞安德,计划先向北到达沙盖里安,再越过盖理安河到埃斯托拉德去。临走前夕,管家在餐桌上读了晚间电讯。我起身去厨房的时候,他折起报纸,大声说道:


“维林诺的军队在埃格拉瑞斯特登陆,先生们。战争就要结束了。”


第二天黄昏,奈雅到车站给我送行。列车晚点了几个钟头。我在管理员那儿取回手提箱,从行李房回到月台,已是暮色四合。顺着脚下铁轨延伸的方向,在远处黑魆魆的群山上方,在浓云攒聚的玫瑰红的天空中,深红色昏暗的太阳如同一团阴燃的火球,正在寂然无声地渐渐滚落。奈雅在站台的另一侧等我;我见他也正抬头凝望着落日,便走到他的身边,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胳膊,说道:


“瞧这夕阳多美!火车还要过一会儿才开。倘若你不介意,就陪我沿着月台走一走吧。”


他同意了。欧西瑞安德夏季的黄昏十分温暖,微风怡人;然而,我却感觉身体却越来越沉重,并且冷森森地打着寒颤,看见周围树木那明晃晃的亮绿色的树叶,那长满了铁路路堤的羊蹄和欧蓍草,便感到有一股浑浑噩噩、与一切都极不协调的痛苦,一种朦朦胧胧、吸人骨髓的忧伤压迫着心头。我扭过脸去,想和奈雅说几句话,但还没等我开口,他就率先问道:


“你的音乐怎么样了?”


我意识到他指的是我从去年就开始谱写的一部歌剧。自从春天图尔卡病倒后,我就再也没有打开过曲谱。


“还是和上次一样,只完成了第一幕。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写了。”


“是吗,为什么?”


这个问题令我措手不及,一时间不知道怎样回答,——往常他是从不关心我的音乐的——于是犹犹豫豫、不大确定地说:


“我想,还是因为图尔卡的事情。”


奈雅笑了,——但从两道眉锋蹙起形成的一小滩阴影中间,在那对大理石般静穆而沉重的灰眼睛深处,却毫不吝啬地流露出某种截然相反的东西。我吓了一跳;然而,当我再想仔细去看的时候,却发现他的脸色还是那么苍白、那么冷峻,仿佛我刚才看见的不是笑,而仅仅是大脑产生的笑的幻觉。他连看也不看我一眼,继续顺着话头说道:


“那么,你准备继续写下去吗?”


“我想,是的。”我犹豫片刻,又补充道。“不过,如今我对自己曾经所写的东西产生了怀疑。你或许已经不记得了,我写的是一个家族的几代人走向堕落的历史……”


“堕落?”


“是的,堕落……这一切都是从一个人开始的。在故事的开头,他是光辉灿烂、禀赋绝伦的天才,然而他堕落了;他堕落了,他的子女们和所有追随他的人也随之堕落;尽管他们也行了好事、也从苦难和流亡中获得了光荣,但归根结底是走向失败的,因为命运的诅咒令他们不可能获得惨败以外的结局。让我来问你一个问题。你认为他们所犯的罪孽是什么呢?”*


长久的沉默。随后,仿佛自言自语似的,他回答了我:


“你谈到堕落的时候,所指的应当不是它在道德上通常的含义吧?如果你是想把堕落作为剧本的主题,用这一个词来概括命运的走向,——那么,在我看来,究其根源,堕落和反叛是紧密相连的。人之所以会堕落、会往下走,往往是因为不再遵守她所处的那个世界的种种规则,甚至只是在一瞬之间产生了违逆的念头。”


“那么,在你看来,这种罪行和他们所获得的惩罚是相称的吗?”


没有回答。我侧过脸去,想要看一看奈雅,却一眼望见了如今已是黑漆漆、死寂一片的夜;在这无边无垠的沉默中似乎包含着某种难以启齿的悲哀。我注意到奈雅在凝视着某个方向;顺着他的目光,遥远而孤零的吉尔-埃斯特尔正在慢慢升上天顶。


“我认为,如今大多数被指控有罪的人所接受的惩罚都远远超出了他们当初犯下的罪过。归根结底,这个世界是不公义的,遵从它的规则有时甚至是一种耻辱,对于那些天性敏感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他顿了顿,在吉尔-埃斯特尔的光辉中继续说道:


“不过,你的主角究竟还是凡人吧?假如你心里感到不好受的话,不如这样想:即便一切抗争的努力都宣告失败了,人还是可以选择一死。死是一扇谁都能够打开的门:无论是多么痛苦、多么一无所有的人都可以通过死来逃离这个世界,到一个更加公正和健全的国度去。在那里,人世间的一切都将被一笔勾销……”


不知为何,我感到他不是在谈剧本,而是在谈什么别的东西,便赶忙打断了他,抓起他的左手举到唇边吻了吻,——紧接着,又强颜欢笑地说道:


“照这么说,我可一定要死在你的前头。否则,你到了那边,不就会把我给忘了吗?”


然而,他却轻轻把手抽了回去,一言不发……


两个月后,他自杀的死讯传到了埃斯托拉德——多奇怪,从那以后,每当我试图回忆起一个确切的日期,便总是不得不走过一道死的桥梁:他是什么时候死的呢?是在那一年。几月份呢?是在图尔卡下葬后的两个月。随后的几个月里,又有无数的人死了;隔年春天,他们在法庭上审判了米尔寇……而就在不久之前,我还和图尔卡一起在欧西瑞安德的田野间散歩,他还狡黠地对我说:去把你新写的歌谣唱给奈雅听一听。在那个时候,生活中还处处是意味深长的符号和旋律,一切的欢乐和悲哀都还充满价值,——在那个时候,我还是能够唱歌的。然而,在死神迤迤然远去的脚步面前,世上的一切都停滞和沉默下来,被毫无意义的泪水包裹而变得无比微渺,根本不值一提。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要怎样唱歌呢?


他的死一度击垮了我。稍迟些时,我已经克服了当初将我遽然击倒的悲痛,甚至重新捡起了未完成的曲谱,——然而,在我身上还是有一些东西随着他一同悄悄地、没有一点儿声响地离开了人世。他死后的数年里,从故国寄来的信到了一封又一封,埃昂威也曾几次来找过我,劝我和他一同回到维林诺去。有一回,他还捎来了一封欧洛米的手信,信纸上有眼泪干涸的痕迹,随信附有一大捧银白色的百合花——如今那些百合已经覆盖了图尔卡的坟墓,这份爱来得有多么迟呀!我的最后一部歌剧上演的时候,埃昂威也坐在舞台下面;落幕时,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流了眼泪……然而,对我而言,他也来得太迟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就渡海回到了阿门洲,从此再也没来过贝烈瑞安德。而我这个被故国放逐了的人则一直流浪,一直流浪:我到过希姆拉德,到过米斯林和一山之隔的多尔罗明,又向南去了奈芙拉斯特、纳国斯隆德和阿维尼恩……世纪末的那一年,我到了林顿,在街上遇见一个面熟的年轻人,他是我和奈雅当年在西瑞安收养过的一对双胞胎中的一个,如今已经长得仪表堂堂;然而他的孪生兄弟却英年早逝。我在林顿和他一起住了三年多的时间,亲眼见证他结了婚,又有了两个儿子;后来他举家迁往伊姆拉缀斯。不久后,我听说他的妻子在伤痛中病逝,留下一个襁褓中的女儿——当初在街头发现他的时候,我哪里想到这个冷酷无情的世界也会像折磨我一样折磨这个头发乌黑的孩子,让他在尘世间遭受那么多的苦难、经历那么多的离别呢?


他死后,每年中总有一两次,我还会在心底顽固地、执拗地问自己:当初他为什么要那么沉默、那么狠心地舍我而去呢?然而,心灵深处,我早已暗暗了然这个问题的谜底。当年他曾经对我说:在另一个国度,一切都将被一笔勾销……直至今日,我只要一想起他那天站在余晖中的模样,想到他朦朦胧胧的遥远的脸容,他那披散下来、也同夕霞一般红光闪烁的长发——只要一想到他,我便情不自禁地开始淌下眼泪。如今,我倒宁愿他说的是对的——否则,再见到他的那一天,我该怎么和他描述自己这些年来所过的究竟是种什么样的生活啊!奈雅说的很正确,这个世界是不健全的。然而,直到他死后,这地方才终于在我泪水涟涟的眼前逐渐袒露了它的本来面目:处处都是漏洞、都是疮孔,到处都布满了黑漆漆、静悄悄,只等待灵魂在痛苦中一跃而下的陷阱和深渊。但偏偏只有那些从没有受过苦、从没有流过眼泪的人才有资格坐在宫殿里扮演法官,只有他们才以为自己竟有资格来审判人的堕落,来给出赎罪的承诺——可是这个可恶的受了诅咒的地方,这个把你和我都困在其中的尘世间又哪里有公正的惩罚、哪里有赎罪的希望呢?在他离开后的好几十年里,每当我感觉痛苦又一次积累到无法承受的地步,每当我的头颅又被泪水的重量拉扯得摇摇欲坠,思想便会忍不住一遍遍地回到这句话上去——“一切都将被一笔勾销”,这句短短的话语中蕴涵了多么深刻的仁慈啊!到现在,我已经对此深信不疑:有一天,早晚有一天,我们都是要抛下这个残酷不堪的不完善的世界,到另一个更加善解人意的地方去的。因此,我也终于不再介怀他当初拒绝了我、在我和死神中选择了后者的怀抱;毕竟,对于一颗无力反抗的心脏而言,对于一束无依无靠、只能一直流泪的灵魂而言,人世间竟能有那么多沉重的时刻比死亡来得更无情。


Notes:

*这几句话抄了乔伊斯《青年艺术家肖像》中讲述路济弗尔堕落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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