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丝绒

人生导师:伊织斯塔德琳

复仇

埃尔洛斯/梅斯罗斯

非常诡异的双梅养双子文学


镇上的人们管埃尔洛斯叫小探险家和捣乱的尖耳朵小子,因为他尽管年纪尚小,却已经初步具有一个冒险家应有的精神气质:他的个性热烈,偶尔惹祸,然而却始终没有什么坏心;无论天气好坏,他总是悄悄溜出家门,怀揣着干粮和尖匕首到附近的山谷和树林中游荡,尽管不止一个人曾警告过他那里常有野兽出没。至于他那生性安静、不爱出门的双胞胎兄弟埃尔隆德,人们没有什么绰号给他。他们居住的地方远离城镇中央,靠近河口;那里有一幢小小的、灰蒙蒙的房子,四周的墙壁是用石头砌的,在任何季节都维持着粗糙和冰冷。住在房子里的除了这对兄弟,还有两个成年的埃尔达;但镇上的居民对他们知之甚少。从外貌上看,他们的模样都生得很美,也有一些肖似之处,因此有人猜测他们或许也是一对兄弟:两者中,黑发的那个较为和善,每当埃尔洛斯陷入麻烦,或是闯了什么祸,总是由他出面把他领回家去;红发的那个则更加高大、更加阴沉,一双灰色眼睛时而癫狂得如同两簇烈火,时而冷酷得像两块石头。如果正如人们所猜测的那样,他们的确是那对年幼的双胞胎兄弟的养父,那么两个孩子无疑对黑发的那位更加亲近一些:他们围在他的身边,听他弹奏竖琴、轻轻地吟唱歌谣,跟随他学习几种语言的拼写和文法;在与他相处的时候,他们总是感到轻松和愉快,很少想到那在西瑞安河口犯下的罪孽。然而,到了学习格斗和剑术的日子,当他们不得不离开玛格洛尔,去到他那阴晴不定的兄弟面前时,原本在安宁的生活中渐趋平静的仇恨与恐惧便又重新苏醒过来,用那凶禽般的利爪攫住这两颗细弱的心灵:年幼些的埃尔洛斯只知仇恨,而年长些的埃尔隆德则更多地感到恐惧。一日,当他们各自配好匕首和利剑,准备走到在屋外等候的梅斯罗斯那里去时,埃尔洛斯对自己的兄弟说:

“你比我先出生,哥哥,力气也比我大些;在我还只拿得动匕首的时候,你就已经能够挥舞短剑。可是你在他面前却总是很温驯,甚至显得畏畏缩缩!当你看见他的红发,你不感到自己也看见了我们亲族的鲜血吗?当你手里拿着剑站在他的面前,难道仇恨不足以让你的手指动一动吗?难道你的心中没有恨吗?”

埃尔隆德回答道:

“我的心向来和你一致,弟弟。如果你的心中有仇恨,那么我自然也有。”

“可是你却什么也不做吗?”

“你想要我做什么呢?难道我要趁他不备,举起剑锋朝他的背后刺去吗?难道我要趁他熟睡,在睡梦中割开他的喉咙吗?且不说以我们的力能,这些都不过是徒劳之举;即便能够得手,到那个时候,我们要流浪到哪里去,要怎么生活呢?”

于是,埃尔洛斯缄默不语,跟随着兄长的步伐走出屋外;然而复仇的火焰并未从他的心中熄灭。梅斯罗斯望见这对兄弟出来,便命令他们举起刀剑,摆出进攻的架势;而他自己也用左手持剑,加以防御。他们的匕首和短刀在纤细的小手中显得犹豫和软弱,如同孩童的玩具一般;而对方手中久经沙场的长剑却是那样沉重、那样迅猛。“我们应当互相配合。”他们达成了默契,便从两个不同的方向进攻。但埃尔隆德的斜砍徒劳无功:梅斯罗斯与他兵刃相交,伴随着一声嗡鸣,把他的剑锋阻拦在了空中。埃尔隆德痛苦地大喊一声,被虎口的震痛逼迫得松了手;他的兵器掉落在地上,被对方一脚踢开。然而埃尔洛斯却趁机自背后扑向梅斯罗斯,迅疾得好似一道闪念:他那勇敢无畏的双眼死死地盯住目标,玛格洛尔赠予他的匕首在日光下熠熠闪耀;但这匕首却没能插入仇敌的心房。梅斯罗斯猝然转身,用镶嵌宝石的剑柄在他胸口重重一击,——就这样,这年幼的复仇者倒下了,被击倒在他的养父和仇家面前;但他的怒火却不曾被挫败。于是他高声咒骂他,用流血的嘴唇称呼他为弑亲者和誓言的奴隶;他的兄弟在惊慌和悲伤中跑来扶持他,用衣袖替他擦拭下巴上的鲜血。

“别说话了,埃尔洛斯!你的嘴在流血。”他近乎恳求地说道。但梅斯罗斯却不发一言;他望了望这对蜷缩在一处的弟兄,随后默默地转身离开。他的身影消失之后,过了片刻,埃尔隆德也扶起埃尔洛斯,一瘸一拐地走进屋子;两颗惊恐不安的心灵相互依偎,等待着从集市归来的玛格洛尔。他们等了许久:直到夜里,玛格洛尔才从镇上返回来。他瞧见埃尔洛斯衣襟上沾染的血迹,立即便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是他不知轻重,击伤了你吗?”

埃尔隆德代他回答道:

“是的,殿下。”

玛格洛尔点了点头,靠近一些,轻轻地蹲下来查看他的伤势,那双与他兄长相似的灰眼睛中饱含忧虑与怜悯;可是埃尔洛斯却扭过头去,不愿意看见他的脸容。他感到有一双温柔而冰凉的手正在解开自己领口处的系带,便想也不想地一把攥住;刹那间,仿佛被一道惊雷震醒似的,他才意识到自己攥住的是谁的手,不由地哆嗦一下,——而玛格洛尔已经把手指从他的掌心里抽了出去,平静地对他说道:

“如果涂些药膏,你胸口的淤青会好得更快。不过,你要是不乐意看见我,也不想让我的手碰到你,那么就让你自己的兄弟来涂吧,毕竟他与你无怨无仇。”

他说完话,便把装着药膏的瓷罐放在埃尔隆德手边,站起身来,径自从敞开的门里走了出去。惴惴不安的埃尔隆德凑到埃尔洛斯耳边,轻轻地问道:

“难道你也恨他吗,埃尔洛斯?”

“当然。不过,我还是更恨另外一个。”

“那你也不该这样鲁莽。白天练习的时候,见到他击落了我的刀剑,你干嘛还要从背后悄悄偷袭、把匕首对准他的心脏呢?难道你真的想要杀了他吗?”

可是埃尔洛斯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语。他侧躺在床榻上,视线透过沉寂一片的黑暗投射到墙壁上,凝视着那儿数不胜数的污迹和斑点;埃尔隆德解开他的衣服,开始为他涂抹药膏。他嗅到一阵微微发苦的清凉的香气,那些和他自己一样瘦弱、一样颤抖不已的手指在他受损的皮肤上打着转、画着圆圈;而这座小小的、黑漆漆的房子里却没有一点儿声响。本来应当有月光从窗户里洒进来,可是今晚也没有月亮。他就这样静静地躺在黑暗和沉默之中,躺在自己兄弟的怀里;他听到埃尔隆德的呼吸声变得均匀而和缓,搭在自己肩头的手也放松下来,便知道他已经陷入了沉眠。然而他却因心灵的躁动而无法入睡;这躁动好似某种奇异的预感:已经到了半夜时分,伴随着一点微弱的烛焰的光亮,梅斯罗斯无声地来到了他的身边。他在床沿轻轻坐下,对着闭目佯眠的埃尔洛斯说道:

“一颗复仇的心灵也会允许自己陷入梦乡吗?”

埃尔洛斯回答道:

“总也比不上被弑亲的恶行折磨良心,在夜里无法入睡。”

他鼓起勇气,睁开眼睛望向梅斯罗斯:可是对方的脸容上并无一点怒意,反倒显得十分忧伤;他此前从未在任何一个人类或精灵脸上见过这样悲愁的神色。如今他的眼睛既不像火焰、也不像石头,倒像是两颗落在眼眶里的灰濛濛的露珠、两滴重得可怕的眼泪。这是从哪里流下来、为了谁而流的眼泪呢?然而他认定梅斯罗斯不会流泪,因为一个对着亲族亮出刀剑的凶手必定是铁石心肠。于是他移开目光,使劲咬着自己的嘴唇,叱骂道:

“走开,弑亲者——你终于忍耐不住,也要来杀了我吗?”

“轻点声,埃尔洛斯:你的兄弟已经睡着了,难道你要把他惊醒吗?”

“若是我也睡着了,谁说你不会在睡梦中杀了我们两个?”

“如果我当真要杀了你们,不会等到现在才动手。”

“谁又知道?”埃尔洛斯说。“你这种人,总是十分善变的。”

但梅斯罗斯却说:

“比起永恒不变,还是善变来得更好。”

他的话语似乎别有含义。不过,没等埃尔洛斯想出足够机巧的回应,他便朝他敞开的衣襟里望了一眼,问道:

“你的胸口还在痛吗?”

“原本就没有那么痛。”

“那是因为我没有下重手。——早点睡吧,埃尔洛斯。即便你整夜睁着眼睛,那把匕首也不会自己飞起来刺杀我的。”

“可是如果握在我的手里,那就不一定了。”

“它如今对于你的臂展而言已经太短了;短剑碰上长剑,总是占不到上风的。你偷偷溜进过我的房间,见过里面的那些兵器吧?明天你可以去给自己挑一把:无论是刀、枪还是弓箭,只要你觉得好就行。”

“我不要来自你的东西。”

“可是你却收下了玛卡劳瑞的东西,并且拿得心安理得——那把匕首难道不是他送给你的礼物?难道在你心里,只有我是你的仇敌?”

“你们都是恶贯满盈的家伙!”埃尔洛斯涨红了脸,低声说道。“不过,到底还是你作的恶更多些;我还是要先向你复仇的。”

“至于复仇,我的看法也是一样:一切都顺着你自己的心意来吧,只是别发誓。”

“我可不会发誓,我只会诅咒你们。”

梅斯罗斯微微一笑,但这笑容并不冰冷,也没有丝毫嘲讽之意。

“那就诅咒我们吧,”他说。“不过,我还是劝你省点力气;到最后,你会发现这些诅咒不过是白费口舌。”

他从床头提起烛灯,站起身走出去了,留下这对兄弟继续躺卧在寒冷的黑暗之中。他离开后,埃尔洛斯仍旧醒着;漫漫长夜还在继续,埃尔隆德依然在睡梦中轻柔地将他搂在怀里,可是他却感到周身越来越冷、心中也越来越悲伤了。

“什么是复仇呢?”他暗自思忖道。“如果我杀了他,这能够算是复仇吗?可是精灵是不会死的,只会抛下肉身返回到西方的神殿里去。这样一来,所有的杀戮和复仇又有什么意义呢?”

然而,他又很快否定了自己先前的想法:

“不,这到底还是有意义的。起码在那里会有维拉来审判,叫他为自己的罪过受苦——哪怕他们没法让他的灵魂受苦,但我至少也可以选择当个精灵;这样一来,我总能紧紧地纠缠着他,直到叫他把自己的血债偿清。”

第二天,像往常一样,他早早地喝过水、吃过面包,就把匕首插在腰带上佩的刀鞘里、提着钱袋往镇上去了。彼时太阳刚刚升起,但街巷中已经有了许多活动的人影,在水磨哗啦哗啦的响声和看家犬的吠叫声中,相互交谈的话音也很热烈;镇上早起的小贩和流浪汉都认识他,他们见他步履匆匆,便纷纷高声招呼道:

“尖耳朵的小埃尔洛斯!是什么让你的脚步这样快?你急匆匆地要赶到哪里去、要去见什么人呀?”

埃尔洛斯这次出门是为了找镇子里的铁匠,请他帮自己打造一柄长剑。他不愿意接受梅斯罗斯的礼物,让自己的尊严再一次蒙上耻辱;可是他却很乐意听取他的建议:那柄匕首对他而言的确有些太短了。他想,如今他所需要的正是长久以来渴慕的东西:一柄沉重、锋利,劈砍起来咻咻作响的长剑;但它却不必有那些奇诡魔力的护佑,也无需繁复的刻纹和宝石的镶嵌。然而,即便如此,这样的一件兵器到底也是不便宜的。为此,他在过去一年的时间里悄悄地往钱袋里攒上了三十枚银币,还抠下了匕首柄上的一颗红色宝石;他欺骗玛格洛尔,说那颗宝石是他玩耍时不小心摔了一跤、在岩石的尖角上磕掉的。

附近的居民都不喜欢和铁匠打交道,因为他脾气古怪、待人粗鲁;他们猜测说,这或许是因为他很早就死了妻子、独自鳏居至今的缘故。但他却一贯待埃尔洛斯很好:他喜欢这个年轻人的聪明和倔强,认为他身上有着英雄和冒险家的特质。因此,他不愿意收下他的钱财;但埃尔洛斯却坚持如此。见他不肯罢休,老铁匠只能后退一步:

“那就把你的钱袋放下吧!不过,要把里面的那块宝石拿走。”

“这块宝石我也要一并给你,作为你的报酬。”埃尔洛斯回答道。

“你的心意是很好的,小埃尔洛斯;不过我的良心却告诉我不能接受这宝石,因为哪怕是付上我曾有过的、如今有的和将来要有的一切东西,都不足以偿还它的价值。你是从那里找来的这样一件珍宝呀?”

“我是在森林中捡到的。”

“我是老了,可我却不傻:要是森林中能捡到这东西,那么溪水也可以变成奶和蜜,从白砂里也能挖出黄金了。”

然而,他最终还是拗不过埃尔洛斯,答应了收下银币和宝石。

“不过,除了你要的长剑之外,我还一定要送你一些别的东西。你看见我栖身的这间作坊,看见里面摆着的物件了吗?这儿所陈列的东西虽然比不上精灵的造物那样华美,可是却凝集了我毕生的所有巧思与心血;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多长呢?你没有概念呀,精灵小子:人的一生是十分短暂的,而且绝没有可能再来。你好好逛一逛,瞧一瞧吧,如果看上了什么,只管拿回家去;如果它能够长久地陪伴着你,那么我也会感到很高兴的。”

他把炉火烧旺,开始为这个孩子铸造长剑。埃尔洛斯不愿拂了他的好意,叫他生气,于是便在这间狭小、炎热、轰轰作响的工坊里四处走着、看着;然而,老铁匠方才所说的话语却像云翳一样在他心中投下了沉沉的阴影。

“为什么这么纠结、这么迟疑呢?”他是在问自己,随后又接着回答道:“尽管精灵的一生长得没有尽头,但同样也有些日子是十分短暂,而且绝不会从头再来的。”

可是,看见熔炉那大张着的赤彤彤的嘴巴和四溅的火星,听见重锤击打钢铁的阵阵长鸣,他又感到复仇正从背后追赶着他,像一个严苛的监工那样手持皮鞭,要他为自己片刻前的犹疑和软弱挨上一顿抽打。他在屋子里转了又转,没有心思去细细欣赏那些摆在桌子上和橱窗里的物件;更何况,正如铁匠本人所说,这些东西的做工都十分平常,远远比不上他所见过的精灵的手艺。不过,在桌角堆放着的一些粗糙的银制首饰里,他一眼就瞧中了一条微微闪烁着红光的铜额链;这条铜链的样式很简单,显然要比那些白银做的手镯和戒指更不值钱。但埃尔洛斯却把它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对远远望着自己的铁匠说:

“我想要这条红铜做的额链。”

“这是件有瑕疵的次品,”铁匠说。“把它翻过来,在下边——看到没有?有个豁口。”

“我学过做首饰的工艺。如果你愿意借我些工具,我可以自己把它补好。”

于是,埃尔洛斯听从铁匠的指导,细致地将铜链上一处窄小的缺口补好,使它看起来完整如新。老铁匠赞叹道:

“这红铜的颜色和光泽多么漂亮!我以前还从来没有注意过呢。不过,要是能戴在一头丰茂的长发上,一定会更添优美。你要把这亲手修补过的链子送给谁吗?”

“我还没有打定主意,”埃尔洛斯说。“也许我会把它送出去,但也可能自己留着。究竟怎么样,现在连我自己也说不准。”

他把铜链叠起来收进衣袋,向铁匠道了谢,沿着来时的路出去了。他原本打算直接返回家去,可是走到半路时突然改了主意,——倒不是说他在路上突然看见了什么、想到了某桩事情:这一切都是凭空产生的,像是两块干燥的木头在摩擦的刹那间生出的火花,其中一块是他那被忧思塞得满满的心灵,好像一团模糊的灰影;另一块则是那沉甸甸压在他胸口的铜链。要往哪里去呢?不过,他也只思索了很短的一瞬,便决定要往城镇南边的一片森林中去:那里不仅有几条浅浅的清澈的溪流,在树木团簇的深处还有一片宁静的灰色湖泊;他曾去过那里一次,后来也经常想着要再去一回,却始终没有找到机会。

等他终于走到了森林里,才发现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在他原本记得坐落着湖泊的地方只有一片凹凸不平的绿色土地,没有树木,也没有水流。由于没有树冠的遮挡,整块圆形的地面上都洒满了阳光,好像太阳在尘世间的一个投影,一个映像。为了寻找那片湖泊,埃尔洛斯在树林中东奔西跑,可是却徒劳无果;最后,他走累了,便在树林中坐下,把脊背倚靠着一棵樱桃树,等待胸腔中的心跳渐渐和缓下来。直到这时,他才清晰地听见不远处枝叶拂动的娑娑声,听到流水淌过石头的汩汩的柔响。他把手探进胸前的口袋里,想要去摸一摸那条额链,——可是,就在这时,他在树木那修长而阴沉的轮廓间发现了一个身影,当即悸颤一下,险些弄出很大的动静:因为他从那摇曳长袍的金边上认出了梅斯罗斯。很快,这弑亲者的面容就从树林晦暗的阴影中浮现出来,就和片刻之前他在心中所勾勒出的形象一模一样;他的长发好似烈焰,好似红浪,在枝叶间苍白的微光中朦朦闪烁。埃尔洛斯的目光跟随着他;突然之间,在一个他此前张望过多次、然而一无所获的地方,他终于瞧见了一个湖泊,——这湖泊完完全全是灰色的,湖面上没有丝毫波纹,整个像面磨得透亮的镜子那样落在覆盖满青苔和草籽的土地上。在他凝神注视的方向上,梅斯罗斯行至湖畔,垂下眼睛,望着灰色的水面;湖水也在他的注视下微微颤动。他听见他对着湖面说话,每个词语都宛如一声沉重的叹息:

“众水之主啊!在所有西方的大能者中,只有你是最仁慈、最愿意听取祷告的。就让这湖水充当信使,把我要说的话传递到维林诺:我的末日将近了,这我知道;然而我不会踏进曼督斯的殿堂。那里万灵只知徘徊等待,万事的结尾连着开端,一切皆是虚妄,皆是徒劳。”

梅斯罗斯和埃尔洛斯,一个立在湖边,一个隐匿在树林的阴影里,都同样在沉寂中默默等待,直到冰冷的回答好似一道无情的判决,自风中缓缓传来:

“你必将回返,奈雅芬威,因着你手上沾染的亲族之血比你的父亲和兄弟更多,犯下的罪愆比他们更重;因着所有流离在外的首生子女都必然要返回曼督斯,否则灵魂便不得安宁,乃至衰微,乃至消减。”

可是梅斯罗斯的声音也同样冰冷,甚至更加遥远、更加坚硬:

“那便让它衰微,让它消减。”

这一次,湖水和微风都默然不语;但林子里的埃尔洛斯却笑起来,向后仰倒在樱桃树的树干上。

“这就是你的答案?”这话他并没有说出声,因为那根铜链依然压在他的胸口,并且越来越沉重、给阳光烤得越来越滚烫,已经叫他说不出话、喘不上气。他那倔强的灰色眼睛越瞪越大,像一个陷入癫狂的人那样直直地盯着太阳、流着眼泪;他想叫喊,可是他那被悲伤噬咬得不成样子的喉咙发不出尖叫,只有几个无声的词语,也像一连串落下的眼泪那样离开了他的嘴唇。他举目四望,感到每棵树都是一个幽灵:它们从四面八方围住他,个个都是那么高大、那么阴沉,并且每一个都长着流泪的眼睛和无声地大张着的嘴巴。必须要离开这里,否则就会被它们的泪水整个淹没——这儿毕竟有那么多的树!这所有从它们躯干深处流出的泪水汇合起来,一定比海洋的水势还要可怖。

埃尔洛斯奔出树林,可是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他奔到河边,望见远处房子那熟悉的灰扑扑的轮廓,便停住了脚步,开始咒骂河水:

“你要自寻毁灭、消减自己的灵魂吗?去啊,反正弑亲者又哪有什么灵魂?你要抛下逝者,反倒叫逝者在将来怀念你吗?你想得倒美!纵使所有死者都在殿堂中复生,都怀念你、为你落泪,我也不会记得你半分。谁要对着不复存在的东西挥舞刀剑、发毒誓、流眼泪?——喏,就让这东西来长久地陪伴着你吧,而我是要走的。”

于是,埃尔洛斯用手撕扯那根红铜制成的额链,又将它抛进湍急的水流里,一下子坐在岸边,极其痛苦地大哭起来。他不知道梅斯罗斯是怎样在湖畔久久徘徊,直到太阳西沉才启程回返的;他选择了和埃尔洛斯来时相同的路,不带停歇地穿过了城镇,在黯淡的暮霭中返回到坐落于河口边的小屋。梅斯罗斯走到门外,听见屋子里传来琴弦铮铮的响声,便停下脚步听了一会儿,心想:

“这一定是玛格洛尔在弹奏。可是他为什么这么忧愁、这么哀伤呢?”

这样想着,他走进屋里,果然见到玛格洛尔坐在一把高椅上,怀中抱着一把竖琴,正在沉思中拨动着琴弦;他那长长的黑发垂在脸颊两边,将一张忧郁而凝重的面孔衬托得更加削瘦、更加苍白。见到梅斯罗斯走进来,他停了手,抬起头对着兄长说:

“你一路从镇上回来,见到埃尔洛斯了吗?”

“没有。我想,他应该是又跑到林子里去了。”

“他出门的时候,身上带着刀剑吗?”

“那把匕首他从不离身,这你也知道。”

玛格洛尔微笑起来,眉头也稍稍舒展,似乎从他的话语中得到安慰,变得没有那么忧虑了;不过,这淡淡的笑意也很快便从他的脸上消失殆尽。随后,他又低下头,垂着眼睛,喃喃自语般地讲道:

“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异常古怪的梦。我梦见十分广袤、十分狂暴的一片海洋,上方苍穹的颜色宛如白镴,而海浪的轰响声则高过雷鸣,高过风啸;我独自在岸上漫步,目及之处尽是坚硬的黑色礁石,就像群山一般连绵不断。后来,我瞧见有一条红铜制成的额链勾在岩石的尖角上,像是被浪头推到岸边,然后挂在那里的。可是海水又怎么能托起红铜呢?毫无疑问,这不过是一个梦中的幻影,——可是我见到那条铜链,就突然想起你来,却只能想到一个极其遥远、极其模糊的形象。”

“许多预言都是在梦中作出的。”梅斯罗斯说。“想必你昨晚所梦见的,一定是很远的将来吧?你说在梦里记不清我的样貌,可是对于那些不复存在的东西,恰恰只有遗忘才是合情合理的。难道如今你还愿意去记得那茜玛丽尔的光彩,记得我们曾经有过的欢乐吗?”

玛格洛尔沉默片刻,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又重新开口说道:

“不过,我对自己在梦中吟唱的歌谣却记得很清楚。我想把它弹给你听一听。”

梅斯罗斯笑起来,从门口走到窗边,温柔地应允道:

“你弹吧!我就坐在这儿听。”

于是玛格洛尔再次拨动琴弦,唱起歌来;这支曲子的旋律很简单,然而音调却十分悲戚。歌声传进群山,山谷中的溪流便呜咽着同他呼应;传至海洋,无波的海面上便涌起激浪、刮起狂风;传到林中,枝头的鸣鸟便不再啼啭,沉默而哀切地抖动着长喙;传入镇上居民的耳朵里,正在行走的便停下脚步,正在交谈的也闭上嘴巴,眼眶中都无知无觉地流下许多泪水。然而梅斯罗斯却不曾落泪:他坐在窗边,头颅低垂,把脸颊依着墙壁,灰眼睛也平静地合拢着,如同一个沉沉熟睡的人正在经历一场美梦。玛格洛尔唱完最后一个音符,把竖琴从怀中默默放下;他偏过头去,把修长敏锐的耳朵朝向窗外凝神静听,又对着自己的兄弟说:

“听啊,奈雅,有那么多的声音在哭。”

而他的兄弟则轻轻地回答:

“一双眼睛见过多少鲜血,就一定会流下多少眼泪。让他们去哭吧,无需为你的歌声感到歉疚:即便你不唱这首曲子,他们也还是要哭的。可如今谁还能够听到这哭声,谁还有权利来宽恕这一切呢?你的歌谣纵然哀伤,但到底十分短暂;然而这乐章有多么漫长呀,卡诺:欢乐是那样稀少,可是悲伤终结的日子又在哪里呢?有这样多的泪水已经洒在了阿尔达的土地上,可是却还有那么多的眼泪要流。”

评论(7)

热度(385)

  1. 共3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